微風過處，海潮香

     今天偶然聊起憂鬱症和精神疾病這個話題，於是跟妳分享了一些我的經驗，把它整理在這裡，希望能對妳和妳的朋友們有所幫助。

    跟妳提到一個有家族病史，跟我很要好的小女生，她初次發病是在國中時期，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復發，嚴重到只能休學住院。我們是在她那次恢復之後，她到我幫朋友代班的公司應徵工讀生時認識的，非常非常漂亮的一個女孩子，剛滿十八歲，身材勻稱高挑，有一種異於同齡女孩的冷靜坦率氣質，認識之後我們幾乎是立刻就變成好朋友，雖然我大她將近十歲，而且我是她的主管，但她的成熟淡定讓人印象深刻。

    後來回想我和她會變得這麼要好，關鍵是因為熟起來之後她主動告訴我，她有病。

    當時我的直覺反應是：「這樣啊...可是我常常在想，所謂的神經病就是真的神經病嗎？我覺得每個人身上多少都有些瘋狂的因子，差別只在於，這些因子目前是不是佔壓倒性多數的狀態而已，當我們說某些人是神經病的時候，只是因為他們跟多數人不一樣，但他們真的就是不正常的嗎？如果有一天，這樣的人變成多數，相對地，現在所謂正常的人，是不是就理所當然的變成是有問題的？」

    並不是為了安慰她，所以才對她說出這段話的，那是我當下真正的想法，到目前為止從不曾改變過。
    有次聊起，她跟我提過，事實上就是因為這段話，讓她覺得我不太一樣，也因為這段話，讓她覺得，或許，生病了的她，也不至於那麼的不堪。

    曾經想過，她是出於什麼樣的心情和心態下主動對我說出她「生病」的事情？
    老實說，我覺得是自卑。因為自卑，為免別人將來知道之後默默地逃離，於是她選擇主動攤牌，那是一種多麼故作堅強，實際上卻脆弱無比的自保機制啊？！儘管她一直表現得非常灑脫，非常坦然無所謂，但我相信這一路上，必定遇過很多人用異樣的眼光在看待她的狀況，她不可能不因此受傷，但也因為那些眼光，讓她變得非常獨特，非常成熟，而且堅強。 

    出國之前，我親眼看見她發作過兩次，她是嚴重的躁鬱症，一發作就沒辦法工作，躁症時整個人亢奮躁動，坐立難安，神經質傻笑，不受控的逛街血拼，刷爆了好幾張卡，因此負債累累；鬱症時整天精神混沌，持續昏睡，她還算是比較溫和的躁鬱症病患，她的弟弟發作時是會想拿刀砍她，屬於具有攻擊性的危險患者。

     後來她接觸到某個教會，成為熱衷於研讀經文和祈禱的慕道友，教會的傳教士姐妹也會定期去家裡陪她讀經、分享心得和見證。那陣子我的工作非常忙碌，偶而聯絡就聽她提起姐妹，坦白說一開始我感到有些失落，以前我是她最信任最要好的朋友，如今重要性似乎大不如前了；但另一方面，我又很替她高興，覺得她終於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精神依託。

     沒過多久，我在上班中接到她媽媽打來的電話，拜託我有空去家裡看看她。
那天我立刻提早下班繞去她家，去了之後才曉得她發病了，整個人很看起來思緒輕飄飄，雖然認得我，卻完全無法集中注意力，看著電視上的新聞也一直止不住的神經質狂笑，她媽媽怕嚇到我，於是不斷斥責她，但當然完全無效。
     那陣子我三天兩頭就抽出時間去看看她，我們住得很近，於是我偶而會帶著晚餐去陪她一起吃飯，或是喝喝晚茶，只是有時候她不見得一定清醒，鬱症發作時整天昏睡，睡不飽也睡不醒，持續處於混沌的狀態，就算勉強張開眼睛來招呼我，也會立刻再度睡去；不過我還是持續去看看她，跟她說說話，因為那是當時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，而我也是唯一會去探望她的朋友。

     後來她狀況稍好，我帶她到我常去的法式餐廳或茶館用餐，當時的她雖然還沒有全然恢復，不過已經是可以正常對話的狀態了，在那樣的場合裡偶而她會表現得不是很「正常」，偶而狂笑，偶而對服務生講話相當不加修飾（旁人可能會覺得她很衝），儘管對那些服務生或周遭的客人有些抱歉，但我跟她互動的態度並沒有因此改變，也不因為這樣就覺得自己尷尬或很丟臉，雖然旁人難免投來好奇或訝異的注視，但那種事情對我而言真的一點都不重要。她是我的朋友，我並不是因為以為她是個「正常人」才跟她交往，當然也不會因為她不是「正常人」而閃躲她。

     在那之後她告訴我，那次發作初期，傳教士姐妹還是會去陪她讀經，其中一位原來跟她很要好的姐妹，雖然在事前也很明確知道她的狀況，然而她自己很清楚，儘管那位姐妹很刻意表現得若無其事，但是神態中卻透露出小心翼翼和緊張害怕的氣氛，並且在說話的過程中默默地觀察她，不管她做了什麼或說了什麼，那位姐妹的眼神就是不斷透露出：「她是神經病。」的訊息。儘管她輕描淡寫的敘述，但是我知道，她其實非常受傷。

     而我也感覺到，她對我的友情和信任在那次之後明顯更加深刻了，如果妳要問我，除去探訪她之外，我還做了什麼？其實也就是我始終都維持著跟以往一樣的態度去面對她，從來不會虛應故事的敷衍她，總是認真與她互動，默默地陪她走過那一段陰暗的幽谷罷了。

     妳說不知道該怎麼幫助這樣的朋友，我只能說，用心的傾聽是很有效的，打從心底接納她，讓她知道有人願意真心擁抱她，不把她當成異類，或是「不正常」的人，讓她知道自己遇到一個能夠接受她原來如是的樣貌的朋友，是最有效，也最重要的事情。

    對這樣的朋友來說，最好的支持就是了解他們的身不由己，體諒她們受困於自己的掙扎困頓，有精神問題的人往往非常非常敏感，也非常非常善於察言觀色，由於承受過太多異樣眼光的對待，他們能夠很直覺的感知到妳是不是真心跟他們互動，想裝都裝不了，但相對的，妳想要理解幫助他們的努力當然也會被察覺，有精神問題的人很苦，雖然自己想努力，但未必會有出口，我們雖然不是精神科醫師，但總能多一些擔待，多一點同理心，如果因此，能讓受困的天使心情有所依託，甚至陪伴他們走出困境，我想，就再好也不過了。